2004年7月29日，第二匹野马野放。

在月亮的清辉中，10匹野马踏上回归故乡的旅途。野马重新融入这片辽阔大地，成为它宽厚怀抱中的公民。

A、踏上旅途

无论寒冬，还是盛夏，这里都是一片荒凉的大地。

新疆野马繁殖研究中心。

7月29日傍晚8时30分，夕阳垂落在天际，几只百灵坐在灌丛中大声喧哗。第二匹野放的野马将要踏上短暂的旅行。

十多年，自从它们或它们的父辈回到故乡，它们的日子始终在散漫闲适的状态中流淌着。旅行与放归，是它们期待已久的心愿。任何一个饲养者，从它们漆黑如墨的眼睛里可以读出这一点。

承载它们身体的，是巨大的木制箱子。深黄色，如同一个个古老的家具。1个月前，饲养者在木箱里投放苜蓿草，以此引导野马熟悉这些陌生的东西。

51号，以脾气倔强而闻名，因为它的倔强，饲养者将它排在首位，在一扇窄小的马圈门口，人们驱赶它，令它打头阵，走进木箱。

它似乎并不愿意听从，噔、噔、噔、双脚狠狠地跺着箱底，一种特殊的响声在大地上回旋。它自己制造出的声响吓住了自己，它刹住脚，惊恐地倒退。但隔板已被人们伺机插上，它的身体整个儿被装在属于它自己的箱子里。它的愤怒在燃烧，头贴着顶部，跳跃呢。

它出生于1995年，当它的母亲只有2岁，还属亚成体时，就令人惊讶地怀了孕。它的小巧的体格至今令人记忆尤新。它的身体发育缓慢，当他已经9岁时，外形却依然如同一个2岁的亚成体，一个少年般的孩子。

它的孩子般的身体，使它遭到同伴们一致的排斥。当它到了生育年龄，它渴望爱情，却一次次遭到公马的嫌弃。而母马似乎也看不起它，驱赶，追逐。

它得不到温暖的呵护，心情抑郁，毛色粗糙，长相丑陋。在整个家族地位低下。它曾生育了一匹幼驹，但它仅做了几个小时的母亲，它的孩子也是先天弱驹，在它还未吃到母亲的第一口初乳时，就已死去。

另两匹野马战栗着走进木箱，它们身体紧紧相贴，屁股顶着后盖，迟迟不愿分开。

恩特马克是野马忠实的医生，他最不舍得133号。133号小时候特别乖，可以伸手抚摸。一次133号欢快地跑到马克跟前，马克忽略了它，没有理会它的到来，这匹野马生气了，嘴巴撮起，呜呜呜，委屈地呼叫着，马克还是没理，133号突然掉转身，高高跃起，一阵疼痛划过，马克的腿上留下了一个黑色的蹄印子。

马克记住了这匹既乖巧，又怪戾的野马。这不是短暂的记忆，而是一生的记忆，因为一个黑色的蹄印子，因为一种温暖的相互信赖。

七匹成年母野马，2匹亚成体，一匹3个月大的幼驹，依次走进木箱。它们的平静生活终究被打破。它们嘶鸣、弹蹄，以此向同伴们告别。

马慌慌地叫着，人的心儿慌慌地跳着，那位母亲109号，发出温柔的颤音：它的孩子，它在寻找孩子。孩子回应了，一个娇滴滴的声音，使母亲得到一丝安慰。

风，尘土，在天空拉起一个黄色屏障。

吊车来了，它们被一一装进大平板车。

夜，漆黑。罩住了有形的事物，旅行在颠簸中开始。它们踏上旅途，便开始大声嘶鸣，那嘶鸣声在旷野中回荡，也许，它们在呼唤家中的同伴，向它们诉说着依恋与不舍。

B、重归大地

我们跟随拉运野马的夜行车长途簸波了一个整夜。圆月，坠在很高的空中，桔黄的光束，柔和地给大地披了一层神秘的纱，如梦似幻。

7月30日，上午11：40时，汽车抵达300多公里以外的野放点。

最先走出的箱子的是一匹成年母马，一匹幼驹。它们紧随对方踏上了这片松软而陌生的土地，显然，它们对周围的环境无比好奇。

它们并肩站立，眼睛在辽阔的大地、天空搜索，嘹望。停顿片刻，成年母马俯身吻了吻小驹的面颊，露出轻松的笑意。唔，漫长的禁闭，痛苦的簸波终于结束，它们重获自由，它们相互之间为此而庆祝。

自由，是献给一切生命最珍贵的礼物。

它们亲昵的举止蒙闭了我们每一个人，我们说，瞧，母子俩分隔了一个夜晚，相聚了。

它们身体挨着身体，沿着围栏漫跑两圈，它们的愉快无以言表，接着，脚步越来越快，步伐越来越轻松，嫣然一对早起的晨练中的母子。

后来，它们发现了出口，巨大的欢快向它俩袭来，它们有点迫不及待，迅速向北山坡跑去，一会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。它们躲进了4平方公里的半散放地，这是一个处于自然状态的地域，有天然野草，有积水，是它们探索自然最好的磨练场所。

后来我们得知这是一场误会，那并肩的，和谐行走的一大一小并非母女俩，据说，任何一匹母马都会保护幼驹，哪怕这幼驹不是自己的新生孩子。

一个人哪里真正地知道一匹野马的心事呢。它们的心思单纯圣洁，人的心思纷乱复杂。

接下来，两匹成年马同时从两个箱子里走出，其中一匹屁股一撅，身体腾空一跃，它以这种独特的方式表达自己重归大地的喜悦之情。

一匹亚成体走出箱子，它的眼睛周围碰烂了，血迹微微渗出，看来，它太调皮了，不安现状。这并不影响它的心情，它一阵狂奔，黑色的尾巴与身体形成一条直线，如同一个黑色飘带，挥舞在寂寥的大地上。

它奔跑的速度相当快，目中无人，我行我素，一夜的惊惧，新奇的土地，它经历的实在太多，它需要抒发心中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情绪。它需要渲泄快乐，还有恐惧。

109号，刚刚做了母亲，它原地站立，四处张望，极力搜寻，它的孩子逃离了它的眼睛，却更深地嵌进它的心里。它的喉咙里发出呼唤孩子的音波，焦急，缠绵。

马和人类同时来到这个地球上，有着漫长的250万年的进化史，人依靠马走进文明社会，现在，人类统治着地球，而马却逐渐萎缩。

这到底是人的悲哀，还是马的悲哀，或者是双重的悲哀？

在刚刚抵达的母马群周围，我们发现了三匹公马，它们嗅着母马的气味尾随而来，那是一种令它们迷恋已久的气息。三匹公马同时瞅准了眼前母马，它们相距不远，它们怀着为爱情而绝斗的信心。有谁愿意成为一个流浪的光棍汉呢？没有。它们会一次次地展开斗争，勇敢地较量。为了自己钟情的那匹母马，永不服输。既便一次输了，它们也会积蓄力量，耐心等待下一次角斗的机会。成为一个繁殖群的头领，是一匹公马的尊严，是它们又一个重要的生活目标。

谁将成为这个新到的母马家族的头领，我们静观事态的发展，饲养者希望这个新到的繁殖群分成两个小群，分别由两个公马带领，这样，公马的压力小一点，它们会生活得好一些。另外，在过去的三年间，我们的公马群活动在乌伦古河沿岸，对那里的环境相当熟悉，由它们带领新到的繁殖群，安全系数会高一些。

对爱情的渴望，足以使每一位男子变成一个勇士，我们的野马毫不例外。

C、留条通道

北京林业大学胡德夫教授认为，食物、水源、天敌、竞争、繁殖、灾害，依然是此次野马野放的六大问题。

今年，卡拉麦里自然保护遇到了20年来最大的一次干旱。水源将成为保护区所有动物面临的困境。1995年，保护区工作人员为野生动物推出102个水源地，十年间，有的干掉，有的被洪水冲掉，剩下的几个也被污染，浑浊不堪。

31日下午，烈日普照，百只野驴向同一个水源地狂奔而来，排队喝水。当它们最后的身影消失在山巅，我们尾随着来到水源地。

在一个大坑内，有一洼暗红色的水，周围，有三个被野驴刚刚刨过的坑，显然，这水不能喝，野驴渴坏了，用前蹄刨坑，希望用自己的力量挖出一个水源，它们刨出水了吗？我们不得而知，但我们果真看到，在水源周围，躺着三匹野驴幼驹的残尸，它们死在水源地，至死，没有喝到久盼的水。

远处的山巅上，两匹野马相互舔食对方干渴的嘴唇，在这个下午，它们喝到了人工拿来的水，还有多少野生动物为水而长途跋涉？

灰白的天空落了几点雨，大地的浮土还未浸透，太阳雨便又匆匆离去。

一只孤独的野驴在山尖留下完美的剪影，那剪影向天空张望，似乎在祁雨。

干旱实属天灾，但目前还在修建中的216国道，对少有几处水源地的破坏，使这个问题更加突出。

216国道其实是一条水线，沿途洼地有几处水源，是野驴、鹅喉羚、野马的喝水之处，今年大旱，水源地原本减少，但全程修路，又使它们失去了216国道沿线的水源，而这里，是整个夏季，动物们最大的水源地。

修路的工人大肆在水源地取水，使有限的水变得更少，另外，修路破坏了保护区的完整性，惊扰了野生动物平静的生活状态。

去年的那个夏季，我们时常观察到，216国道沿线，野马、野驴、鹅喉羚相继前来喝水的身姿。

但今年，野驴不再来，野马不再来，只有少数鹅喉羚壮胆前来，渴到极至，使它们置其它于不顾。

卡拉麦里自然保护区林业派出所所长邢希江现在很郁闷，据他讲述，他亲眼看到，百匹野驴为了喝到路边的水，站在那里等候了整整一天，直到夜暮笼罩大地，筑路工人全部离去。保护区成立了一个救护站，邢希江带领朱娃、布兰、李龙几名工作人员连日奔走在戈壁滩，奔走在216国道沿线。他们带着沙哑的声音劝说筑路工人，请不要用尽216国道沿线的水，那是我们野生动物的生命之水，请给它们留一点水。

前几天，他们雇车拉水，向保护区的水源地注水，但当邢希江同我们一起看到一只一只渴死的小生命时，他的心里内疚，难过。人工拉水太慢，解救不了更多干渴的动物。

邢希江欠帐，雇来大平板车，拉来挖掘机，大吊车，先清除污水，再重新掘出水源。

7月30日，从凌晨7时至傍晚10时，救护组为野生动物挖了七个水源。

7月31日，正午，我在现场，看到在挖掘机的大手掌下，一汩清水自地上缓缓冒出。太阳晒得我们脸颊幽红，但我们相视而笑。

我已经看到，一群野驴，一群羚羊，还有我们的野马，在这里交替饮水，一行水线挂在唇边，它们目光平静，心满意足，它们寻找着为它们掘出水源的人们。

邢希江还有一个担心，今后全线开通的216国道，将对保护区所有动物平静的生活造成干扰，比如迁移，过马路。在去年，我亲眼看到三例同样的交通事故：两只小羚羊被急驰而过的车辆撞飞，碾压成肉饼。

另一只羚羊撞断了腿，三天后死亡。车胎下的惊魂在继续上演。

邢希江、我、我们每一个人希望修路相关部门考虑在216国道沿线为野生动物留下几处通道。这并非难题，只需有一颗善意的心，一个小小的行为。

中央电视台第二套节目经济半小时最新开办了一个人与自然的栏目，我与栏目工作人员贾玲，刘军同行多天，我们一起目睹，一起记录了这几天所发生的事。

我们有着共同的愿望，用我们的一颗诚恳的心，微弱的力量，呼吁人们关爱动物。

216国道，将会出现一条野生动物专用通道吗？

我们期待。我相信，救动物的生命，就是救我们人类自己的生命。